名士雅集,寧靜致遠之中華粥會 * 蔡文婷
在台北有一個名為「粥會」的團體,這兒既不賣粥,也非粥品同業公會。它是一個在國史館列有專檔,中華民國歷史最悠久的人文社團,奉行的旨趣是「閒話家常,笑談古今」。
民國以來,許多學術、政治、軍事、文化界的名人,諸如吳稚暉、孫科、于右任、何應欽、羅家倫、賈景德、莫德惠、嚴家淦、鄭彥棻、楊森、丁治磐、黄季陸、蔣緯國、
但是人們也不免好奇,每聚必「喝稀飯」的粥會如何成立?為什麼吸引了這麼多名士鴻儒參加?又為何能歷八十年而傳承不輟?
在國史館刊行的《中華民國史事記要》裡,民國十三年一月份,記錄了三件國家大事,包括中國國民黨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
腹中但有天地和清粥
其實粥集的開始還要早於民國十三年。民國十一年間,十多位喜歡啜粥、品茗,氣味相投的讀書人相邀為伴,每隔幾天就到上海一樂天茶館去泡茶聊天,大家不拘形式,談笑風生,彼此很是投契。後來其中的主要召集人丁福保向來有晚粥宵夜的習慣,於是大家在
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個鬆散自在、無組織規章的社團,從民國十三年在上海成立,直到民國三十年左右,上海淪陷於日軍手中才中斷。不久,吳稚暉在大後方的重慶,召開第二代的重慶稀飯晚會。大陸淪陷後,更由吳稚暉的學生狄膺在台北復會,清雅文風延續至今。
當年說是粥「會」,然而這一個文人雅集全然異於一般的民間社團。沒有社團宗旨,不收入會費,不事迎送,入座就用粥。成員以丁福保、吳稚暉、錢化佛、莊蘊寬、蔣維喬、裘葆良為主,呼引志同道合的名士前來閒談,大家無拘無束,有情有趣。
「歷經八十年,今天中華粥會,依然每月十五的雅聚,也不發請柬,自由來去,最重要的就是自在,」曾是蕭萬長內閣智囊的現任會長陸炳文指出。只是現在聚會地點改在特約餐廳,所以參加者每次須繳幾百元的粥食費而已。
對於今天的後生晚輩,可能已經不熟悉丁福保是何許人物,然而這位晚清秀才,卻是民國初年重要的數學家、醫學家、文學家和佛學家,他所編寫的《說文解字詁林》、《代數備旨》、《丁氏醫學叢書》、《歷代詩話》、《佛學指南》等等,都是各個領域裡的重要著作。
上海傳衍重慶稀飯晚會
抗戰末期,上海淪陷,粥會元老吳稚暉跟著國民政府移居重慶,懸念著淪陷區內的老友丁福保等人,吳稚暉於是重新恢復白粥之會,也就是四川人口中的「稀飯晚會」。最近才謝世的外交界耆宿顧毓琇,就常去陪都吃稀飯。
吳稚暉是國父
吳稚暉其人,向來布衣粗食,斗室容身。他一輩子不喜歡穿西服,總是一襲長袍,即使參加國家慶典也就是外罩黑馬褂為大禮服。所住過的宅第,不論大江南北,同樣是簡陋無比,在重慶的「蝸廬」兩側就是公車站和臭水溝。外出時候,總是安步當車,拒絕乘坐人力車。有一回有人送了他一輛人力車,他卻叫蔣經國將拉杆鋸斷,抬進家中當作搖椅用。「一個人有兩條腿,自己可走,何必要別人拉?你坐在車上被人拉著走,豈不成了四條腿?」吳稚暉的話語處處機鋒。
吳稚暉病危時,結算財產帳務,發現總數掛零時,竟然破涕為笑,在帳冊上寫下「恰當」二字,同時在遺囑中書明:「生未帶來,死仍支配,可恥!」這樣豁達樂天的胸襟,成為粥會後輩的典範。「吳稚老可以說是粥會的不朽精神,只要每逢吳稚老逢五或十的冥誕,粥會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陸炳文表示。
吳稚暉最愛吃粥,早晚兩餐都要食糜。很久以前,他就替沒有任何宗旨和規則的粥會定下一個旨趣:「閒話家常,笑談古今」,這八個字成為粥友們始終追求的格言。「所謂的閒話家常,指的是不談『官場事』;笑談古今,則是當論『國家事』,不過大多時候,文學藝術還是大家分享討論的共同話題,」陸炳文解釋。
台北復起粥會樓梯響了
大陸易手後,部分粥友陸續來台,一開始生活尚且無著,無暇顧及粥會的雅聚,一直到民國四十七年冬天,吳稚暉逝世五週年之後,有一天吳稚暉的衣缽弟子狄膺在鐵路招待所下樓時,忽然轉頭對同行的晚輩沈映冬說:「吳先生對粥會有期待,現在是我們設法促其實現的時候了。」沈映冬二話不說,離去後馬上就辦,很快選在冬至時節,在台北恢復起粥會的文人雅聚,讓樓梯響後,立刻看見來人,因而粥友們常常以「樓梯響粥會」來戲稱台北粥會的成立,這也是對當時出力最多的沈老一種間接的讚美。當時被視為晚輩的沈映冬,今天都成了八十六歲的沈老,也是中華粥會的中心人物。
回顧四十多年前復會的過程,沈老笑著說,在集會結社顧忌尚多的年代,當時請柬上書明的約集理由是「為籌議碧廬觀光服務進行事宜,粥點候教。」而所謂的碧廬,其實是一間在新店碧潭橋畔的簡陋竹屋,風景視野絕佳,當時的粥友們就著大水桶打粥吃,有時就在廊外排開閒聊,談笑中並留下許多詩文。「山堂啜粥野風熏,楔集尋幽大雅群。此日明潭曾豔色,碧波如鏡照紅裙。」粥友詩人陳邁子的詩作足以遙想當年的風光。
向粥友學習侍硯足矣
粥會自丁福保上海雅聚開始,明年將邁入堂堂八十年。往來的粥友累計達上千人,而目前的「基本常客」則有兩百多人。除了台北,在金門,美國洛杉磯和舊金山,還有南美洲的烏拉圭都有粥會成立,而台北粥會也在八十七年正式改名為中華粥會。也由於人數的增加,約集場地從早期在粥友自宅,由主人掌鍋執杓,轉移到民間餐館,目前每月十五日例會,固定在忠孝東路的悅賓樓雅聚,大型粥會則會另柬邀約,在不同的時地喝粥。
八十年來,這裡冠蓋雲集,大師魚貫,每個人都通曉或專精書畫金石。「粥友們來聚會,總是隨身帶著私章、閒章,耳酣粥飽之際,經常就會即席揮毫一番,」陸炳文表示。
加入粥會超過二十年的陸炳文回憶,加入當時,他算是年輕晚輩,當時史學大家黎東方、熊式一,攝影家郎靜山、書法家劉太希都是粥會忠實的粥友,「對我來說,不用說話,光是聽這些前輩說話,在一邊磨墨侍硯,向粥友學習,也就受益無窮了,」如今已是公関危機管理專家、姓氏宗祠學家與如意藏家的陸炳文感動地說道:「那是一種無價的全人教養哪!」
在粥會還有一項有意思的傳統,就是「鬥畫不鬥嘴」。過去每逢粥友金婚、銀婚,或是大壽喜慶場合,其他粥友們,就會合起來「鬥畫」。由一個人決定主題,然後分別依著每個人的專長,合繪大幅作品,彼此切磋長進,例如葉公超畫竹,
為了追懷「粥賢」吳稚暉的高風亮節,粥會特地選在今年
今年
粥席清流樂此淡泊生涯
熟悉這一批文獻的國史館審編處專門委員兼科長廖志明表示,在國史館內有一千萬卷的檔案,然而就館藏資料來看,像粥會這樣完整齊全的社團史料,不僅相當稀少,也相當珍貴。而粥會中的粥賢不僅德高望重,學問道德足以為後人表率,對國家社會也多所貢獻。「其中因有重大事功而經政府『宣付國史』的就有將近五十人,」廖志明表示。
「酒席何如粥席清,前賢雅集足垂型;中西新舊傾筐語,書畫詩聯信筆成。」這是梁寒操的詩詠。瞻仰粥會歷來的風流人物,陸炳文覺得粥會之所以能夠持續擴散,完全在於一個「淡」字。儘管這些名流不少都是位高權重,然而他們卻甘於淡泊,也才會喜歡上粥會的清淡,而樂於聚合。
「有清粥足以果腹,有蔬果足以適口,有老友足以傾談,余實愛此淡泊生涯。」粥會創始人丁福保曾經這樣說過。放在社會價值混亂,典範夙昔不再的今天,粥會的風骨更見其時代的意義與價值。(原載行政院新聞局政府機關刊物《光華雜誌》2002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