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未必大 短未必淺 * 余光中
為觀眾簽名,如有堅持索討題句,近年我常寫的是這樣的美學:「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何妨淺出。」有時偷懶,就題「文以會友,詩以結緣。」較長的題句也包括:「唯你的視線無限,能超越地平線的有限。」我自己的文章裡,不時也有一些片段,可以獨立於上下文之外,有自己的生命。這些句子都不超過70個字,合於「短訊」的規格,例如:「善言,能贏得觀眾。善聽,才贏得朋友。」
孟德斯鳩曾說:「演說家深度不足,每用長度來補償。」這就苦了無辜的聽眾了。其實以短取勝,並不限於演講,更包括不少需要急智的場合,例如答問、題詞、解嘲、說笑話等等。近年去大陸訪問,往往被迫當眾題詞,而遊罷名勝古蹟,亭台樓閣之間,也每每要面對文房四寶,騎虎之勢,不得不當眾揮毫。因此登臨的快意不免掃興。事前固然可以稍作準備,不過常常不合現場的真相,倒是臨時即興,卻每得佳句。這可能就是所謂「厚積薄發」吧。
最輕鬆的一次,是在閩侯的「冰心紀念館」。我題了四個字:「如在玉壺」。觀眾不料題詞這麼短,但很快就悟出是取自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乃報以由衷的掌聲。
常德在沅江的堤岸上設有詩牆,上刻古今名詩,長達2.7公里。洛夫、鄭愁予和我的作品亦在其列。主人索題,我大書「詩國長城」四字,意猶未盡,又添了兩句副題:「外抗洪水,內禦時光」。觀者再度鼓掌。
桂林東北有靈渠,秦始皇為進攻百越而下令開鑿,既便舟楫,又興水利,乃有湘漓同源之說。我討巧題了一句「一點靈犀通靈渠」。近日遊客回台,告訴我還見到這題字。
成都的武侯祠,我是這樣題的:「魏王無廟,武侯有祠,涕泣一表,香火萬世。」近日報載:曹操還是有廟的,可是遭人盜墓,顯得零亂,枉自算盡機關。
今年端午,秭歸邀我參加祭弔屈原的盛典。蕭蕭、游喚、陳憲仁及明德大學的汪大永校長、羅文玲院長也參加了文化論壇。我在典禮上朗誦了為這場合新寫的第七首頌屈之詩:〈秭歸祭屈原〉;詩長86行,六分鐘才誦畢。事後又去宜昌的三峽大學演講。校方安排我和流沙河、李元洛參觀博物館的古文物。流沙河題「楚人失之,楚人得之。」我用其意而稍加曲折,題為「楚人失之者,湖北人得之。」把大家逗笑了。
大陸許多報刊訪問過我,當然也向我索題。題得太多,大半都已忘記。印象較深的是為河南《尋根》雙月刊所題:「根索水而入土,葉追日而上天。」今年端午,為《三峽商報》題的是:「商道唯誠,報導唯真。」「報導」當然也暗喻「報道」。為武漢的《楚天都市報》,我的題詞是:「願漢水長流,楚天更闊。」
不少景點的主管索題,我往往就寫:「最美麗的轄區,最風雅的責任。」這兩句話簡直可以通行天下。至於為觀眾簽名,如有堅持索討題句,近年我常寫的是這樣的美學:「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何妨淺出。」有時偷懶,就題「文以會友,詩以結緣。」較長的題句也包括:「唯你的視線無限,能超越地平線的有限。」如果寫信給高中生,就會有這樣的句子:「中學乃學問之上游,上游清則下游暢。」近日朋友的女兒考取藝術大學,朋友要我贈句勉勵。我欣然題下:「以身許美,從藝而終。」
我在中山大學已有二十五年,為學校題句無數,馬克杯上、骨瓷杯上、磨砂杯上、鉛筆上、運動衫上、傘上,甚至薪俸通知單上,都有我的題句。骨瓷杯上那首〈西灣黃昏〉已經收入詩集《高樓對海》。磨砂杯上,從左到右有兩句連環成詩:「這世界待你向前推動,像杯子旋轉在你掌中。」詩讀完了,杯子也在你掌中轉了一圈,不無創意吧?二十週年校慶正值2000年,運動衫上乃有我題的:「二十歲的活力,兩千年的新機。」傘上題的小詩必定會逗路人一笑,全是短句:「撐傘,是出發/收傘,是到家/帶傘,是先見/掉傘,是常情/借傘,是藉口/還傘,是有心/共傘,跟誰呢?/當心,是緣份!」
我文章裡的一句話:「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湖南人常常引用,2005年端午汨羅市的街上,到處有紅底白字的跨街布條,用這句話向屈原致敬。
星雲大師展出他有名的「一筆書」法。我以一聯相贈:「一筆貫日月,八方懸星雲。」于右任130冥誕紀念,陸炳文囑我題句,我報以「遺墨淋漓長在壁,美髯倜儻猶當風。」泉州新建「閩台緣博物館」,展出我的〈鄉愁〉一詩,並向我索題。我報以「香火長傳媽祖廟,風波不阻閩台緣。」
現實生活有時候激發了靈感,不待紙筆,就口占了出來。1994年和高天恩、歐茵西、隱地等去布拉格,會後沿街選購水晶精品,興緻越來越high,但也有人這件嫌貴,那件嫌重,沉吟不決。我隨口編了一手勸購歌鼓舞士氣,歌曰:
前天太窮 後天太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同伴傳誦之餘,也就不管慳囊之輕,行李之重,盡興買下去了。
有時候成語活用或是改編,也頗有趣。這種因舊生新,化凡為巧的戲擬體,也不失為鍛鍊想像。例如講學歸來,平添了許多贈書與厚禮,說是「滿載而歸」,其實行李超重,打包不易,應該叫做「積重難返」。又如「朝秦暮楚」,不必專指反覆無常了,也可以移來形容空姐吧。若嫌秦楚格局太小,不妨改用「歐風美雨」。依此類推,「杞人憂天」也不必是負面之詞,反而有正面的環保先見了。美國前副總統高爾不正是今之杞人嗎?他如「近墨者黑」一詞,常令我聯想到貓王普瑞斯利,他演唱時的肢體語言,是來自從小習於黑人的藍調,尤其是學卻克.貝瑞的「抖膝功」。「麥克雄風」則是我將麥克風扭曲得來。許多人演講,不懂如何對待麥克風,一味湊近去猛吼,還自以為雄風震耳呢。
我自己的文章裡,不時也有一些片段,可以獨立於上下文之外,有自己的生命。這些句子都不超過70個字,合於「短訊」的規格。例如:「光,像棋中之車,只能直走;聲,卻像棋中之炮,可以飛越障礙而來。我們注定了要飽受噪音的迫害。」又如:「善言,能贏得觀眾。善聽,才贏得朋友。」(轉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