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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下场外交家叶公超的国士身影

更新时间:2015-05-31 来源: 发布:邵隆美 浏览:

中国时报【林博文】叶公超是书生报国的典型人物,他有功于社稷、无愧于职守、留名于青史。失去一个叶公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叶公超。那个时代早已远去,国士的身影却越来越高大!
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上午,从外交部长转任驻美大使的叶公超,专程到桃园大溪角板山总统行馆,向蒋介石辞行。叶氏在外长任内为风雨飘摇的中华民国打了两场外交胜仗,一是与日本签订《中日和约》,二是签署《中美共同防御条约》。这两纸条约是国府在外交战场上的最辉煌成就,并为台湾带来了稳定的外交环境。两场战役,叶公超皆在第一线冲锋陷阵,居功厥伟。叶氏转换战场前夕,蒋介石对这位外交主将,殷切叮咛,谆谆嘱咐,亲送其上车离去,依依之情显露于脸上。
三年后的深秋,亦即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叶公超突奉蒋介石之命猝离华府,飞返台北,立遭罢官。就像数年前蒋氏亲口对孙立人将军说要把他「孤立起来」一样,叶公超从此形同软禁。其时叶氏仅五十七岁,盛年遭贬,宦海兴波;意气风发、折冲樽俎的外交瑰宝,落荒孤岛;二十载投闲置散,请缨无路,报国无门。叶公超步武吴国桢、孙立人之后,成为蒋氏威权统治下的牺牲品。在强人的王朝里,顺从凌驾才干,领袖意旨高于理性判断,爱放刺耳杂音的叶公超,得罪士林官邸,亦不见容于蒋氏朝廷,从政生涯竟以悲剧收场,七十七岁抑郁而终。这是叶公超的命运,亦为中华民国坎坷外交的写照。
恃才傲物、不拘小节
叶公超本身是个矛盾丛体。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有时怒气冲冲,有时开朗如春,但面对外交难题,始终能镇定以赴。他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在立法院接受质询时,会当众用西装袖口擦鼻涕(据在场目击的老报人龚选舞说,叶氏此举是故意藐视立法委员);在《中日和约》谈判期间,东北籍国大代表钱公来当面用难听的话谴责叶公超:「你只知道办丧事,家里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叶氏心平气和地回答:「叶某绝不卖国。」但叶公超亦有细腻体贴的一面,他会邀请老部属的二十岁女儿沈吕竹(其父沈祖浔曾任驻科特迪瓦等国大使),一道出席一九五九年白宫圣诞树点灯仪式(注)。叶公超具有浓厚的书生气质,但他大半辈子都厕身官场,宦海浮沉数十年并没有稀释他的读书人本性,仍常在官声喧嚣的场合,展现他的直率、正直与坦诚。西方人说,坦率也是一种魅力,但叶公超的坦率,却为他带来灾难与后患。外交艺术讲究的是说话要有分寸、要委婉、要拐弯抹角,但叶氏却近似一尊没有约束的加农炮(a loose cannon),常会在不同场合发表不合适、不妥当甚或贬损元首的言论。他的任性和欠缺自律,终于被人向总统府参奏,而导致其黯然挂冠。
才艺双全、学优则仕
在人才寥落的中国近代外交界,叶公超光芒四射、才艺双全,学而优则仕。他的英文造诣之深(包括口语),在中国外交史上罕见其匹。他是把诗人艾略特的诗介绍到中国的第一人。写过畅销书《民国第一才子钱钟书》的汤晏,从台北建国中学、台大历史系毕业后,负笈新大陆,获纽约大学(NYU)史学博士学位。数十年来专注于中美近代外交与学术人物研究,卓有所成。汤晏走进叶公超的两个世界,追寻这个才具之士的学问与事功,详赡细密,颇具创见。汤晏把叶公超的一生分成「艾略特世界」(文学)与「杜勒斯世界」(外交),这两个世界象征了叶氏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叶公超去世三十多年来,迄无一本完整、全面而又具深度的传记问世,诚为一桩不可思议之事。汤晏穷数十年伏案之功,填补了这个空白,可谓海内外知识界之一大盛事。
叶公超做过《新月》杂志编辑,亦曾任教北大、清华和西南联大,他的得意女弟子、中译艾略特名作《荒原》的赵萝蕤回忆说:「做为老师,我猜他不怎么备课……。他只是凭自己的才学信口开河,说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他的文艺理论知识多得很,用十辆卡车也装不完的。」叶公超的学生、史学家杨联升说,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五日,为纪念五四运动,哈佛燕京学社和东亚研究中心联名邀请叶氏到哈佛演讲「五四前后的中国文学」。杨氏回忆道:「叶师坐下来讲,手无片纸而话如行云流水,由清末讲到左翼作家联盟,讲故事甚多,极有风趣,讲完略有讨论。大家都很欣赏,连以《五四运动》一书起家的周策纵兄都表示钦佩。」
然而,满腹诗书的叶公超在学术上和文艺创作上却惜墨如金,鲜少作品,更遑论足以传世的重量级著作。这种遗憾不仅是叶氏个人的缺失,更是中国学术界与文艺界的损失。他的学生钱钟书说他「太懒」,这也许是叶氏疏于创作的原因之一。他述而不作,又不写日记,留下空白于世,诚属憾事。叶氏晚年表示:「若没有抗战,我是不会进外交界的,我后悔没有继续从事文学事业。」如叶氏未改行,赓续在学界营生,他是否会有更多的著作问世呢?没有疑问的,叶公超在「杜勒斯世界」的成就与贡献,远大于他在「艾略特世界」的表现。而叶氏在人间长留去思、在历史铸下永恒烙印,即是他在五○年代为惊涛骇浪的台湾充当外交舵手,而使国府能够突破逆境。
触怒威权、遭斥奸逆
蒋介石从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手中获得了《中美共同防御条约》,台湾有了安全保障,美国以文字保证出兵保护台湾,有所得必有所失,蒋被迫公开放弃了反共大陆的国策。但他私下始终坚持要挥戈反攻,他不断找机会,甚至任命刘安祺担任总指挥。蒋介石统治台湾四分之一世纪,从未忘怀「打回大陆去」的愿望,他一直活在不可能实现的信念中和不切实际的虚幻里,数十年如一日,直至入驻慈湖。在近代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蒋介石从配角演到担纲主角,但他的统治势力从未遍及全大陆。他在台湾真正享受到统治威权的快感,没有军阀的倡乱、没有政客的叫嚣、没有共党的造反。台湾是蒋家的天下,蒋介石成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蒋介石是个意志力极强的独裁者,肯定其治台成就的人,把他在五、六○年代维护台湾安全列为首功。
在中国传统上,政治上的绝对权威,涵盖了一切,在政策上不允许有任何杂音。蒋坚决反对外蒙古加入联合国,当他听到叶公超和蒋廷黻两名外交大员都表示异议,又看到驻美文化参事曹文彦和其他官员向总统府密参叶氏言语侮辱总统的报告,不禁勃然大怒、痛恨至极!他在一九六一年五月一日的日记上写道:「叶某之奸滑言行,当不出于我意想之中。而其对我之污辱,其愚昧狂妄至此,殊出意外。好在发觉尚早,犹有准备之时间。惟其投机成性,如政府势力强固,彼当不敢叛变。……则其推波助澜出卖国家,成为吴逆(按:吴国桢)第二,乃意中事。」一向仇视自由派文人学者的蒋氏,在同一天日记上又记:「十年来,更觉文人之无德妄为,毫无国家观念之可痛。而留美之文化买办,凡长于洋语者,无不以一等奴隶自居为得意,可悲极矣。应切记。」气急败坏的蒋介石在日记上,把叶公超比成秦桧、张邦昌,并屡称叶氏为「叶奸」、「叶逆」。在日记上可以看到被陶涵(Jay Taylor)等史家大捧为儒家代表的蒋介石的另一种面貌,一种与公众形象截然不同的面孔。
君臣关系、乍暖还寒
叶公超和俞大维在台海风云最紧张的五○年代,可说是蒋介石政府的两大王牌阁员,一主外交,一管国防,共同协助蒋度过最险恶的时期。叶、俞皆「长于洋语」,叶氏以文学起家,俞则精于数理逻辑(哈佛博士),在蒋政权中堪称一对杰出国士。叶氏于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病逝台北石牌荣总,最后一个到病房去看他的人即是当年和他并肩作战的俞大维。
叶公超从蒋介石角板山依依送行到被蒋痛斥为「叶奸」、「叶逆」,从外交爱将到被打入冷宫,甚至被怀疑会「叛变」,不仅标志了独裁政治中君臣关系的脆弱本质及乍暖还寒,且凸显了虽属重臣,仍难逃挥之即去的悲哀!在蒋、毛主宰的海峡两岸,其治术和帝王心态竟与封建时代,别无二致。
一九七八年一月八日,叶公超首次回到睽违十七年的华府,和一些老朋友聚首共话桑麻。老外交官周谷说:「那次他给我的印象,他确实身体、思想都老了。……已逐渐消失了他当年那一股豪迈逼人的英气。」
叶公超是书生报国的典型人物,他有功于社稷、无愧于职守、留名于青史。失去一个叶公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叶公超。那个时代早已远去,国士的身影却越来越高大!
注:一九五六年,叶公超以外交部长身分访问越南,当时沈祖浔(建筑师沈祖海的同父异母哥哥)担任驻西贡代理总领事,沈氏的十七岁女儿沈吕竹曾见过叶外长。三年后,在肯塔基州读大学的沈吕竹,路过华府,鼓起勇气到双橡园大使馆拜访Uncle Yeh。叶公超看到沈吕竹,惊喜地说:「小姑娘长大了!已是大学生了,来华盛顿有事吗?」沈女简单说明后,叶大使突然问她:「你有没有带旗袍?」沈女说有。叶氏即说:「今晚是艾森豪威尔总统在白宫最后一次为国家圣诞树点灯,我带你去,做我的贵宾。你把地址告诉我的秘书,穿上旗袍,好好打扮。我的司机下午四点半去接你,我们先在大使官邸吃晚饭,再一起去白宫。」仪式结束后,叶大使又带沈吕竹逛华盛顿纪念碑一带,并看到了台湾送给美国的用叶氏的书法刻成的大理石礼物。参看沈吕竹着:《压不倒的玫瑰》(中译本),作者自印本,二○一二年八月十五日出版。
(本文为卫城即将出版新书《叶公超的两个世界:从艾略特到杜勒斯》的导读)(来源:中国时报2015-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