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下)* 余光中
我存在高雄市美术馆担任导览义工已有十六年,去年还获得文建会的服务奖章。她对古文物,尤其是古玉,所知颇多,并不太需要他人解释,几次开口之后,内地的导览也知道遇见内行了。
另外一件事,她就不陪我了。先是在开花的石榴树荫下,我们仰见了逼在半空的小雁塔,我立刻决定要攀登绝顶。导游的是一位很帅气的青年,他说,很抱歉,规定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准攀爬。我在世界各地旅行,几乎无塔不登,两年前我在佛罗伦萨登过的百花圣母大教堂和觉陀钟楼都比眼前这小雁塔高,我怎么能拒绝唐代风云的号召呢?
于是我对导游说,何妨先陪我爬到第三层,如果见我余勇可贾,就让我一路仰攻到顶如何。他答应了,就和炳文陪我登上第三层,见我并无异状,索性让我放步登高。一层比一层的内壁缩紧,到了十层以上,里面的空间便逼人愈甚,由不得登高客不缩头缩颈,收肘弓腰,谦卑起来。同时塔外的风景也不断地匍匐下去。这时,也没人能够分神去扶别人了。如是螺旋自拔,不让土地公在后拽腿,终于钻到了塔顶。全西安都在脚底了。
足之所苦,目之所乐,登高三昧,不过如此。我总相信,登高眺远,等于向神明报到,用意是总算向八荒九垓前朝远代致敬过了。诸公登慈恩寺塔之盛事,不能与杜甫、岑参同步,也算是虚应了故事,写起游记来至少踏实得多。导游历史熟稔,谈吐不凡,看得出胸怀大志,有先忧后乐的气概,令我油然想到定庵的警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问其姓名,答曰「继伟」。我对他说:「将来我还会听见你的名字。」
这次去西安,错过的名胜古迹太多,只能寄望于他日。但是其中竟有一处平白错过,尤其令我不释。那就是在唐诗中屡次出现的「乐游原」。最奇怪的是:每次我向西安人提起,反应总是漠然,不是根本不知其处,就是知有其处却不在乎。也有人说:这地方有是有,还在那儿,可是你去不了。
李白的词〈忆秦娥〉,后半阕云:「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赞其后两句,曾说:「寥寥八字,关尽千古登临之口。」此地所谓「登临」,登的是乐游原,临的是汉家陵阙。杜甫七古〈乐游园歌〉咏当时长安士女春秋佳节登临之盛,前四句是:「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亟言其地势之高,视域之广。诗末两句则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能够让人「独立苍茫」当然是登临胜地。
到了晚唐,又有一对伤心人,也是李、杜,来此登高怀古。李商隐的〈乐游原〉非常有名:「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牧有两首七绝咏及其地,〈登乐游原〉说:「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另一首〈将赴吴兴登乐游原〉又说:「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前引盛唐与晚唐各有李、杜吟咏其地。乐游原在长安东南,诗人登高所望,都是朝西北,那方向不论是汉朝的五陵或唐朝的五陵,都令人怀古伤今,诗情与史感余韵不绝。初唐的王勃有〈春日宴乐游园赋韵得接字〉一诗,因为是春游,而大唐帝国正值发轫,就没有李、杜甚至陈子昂俯仰古今之叹。
我去西安,受了李、杜的召引,满心以为可以一登古原,西吊唐魂汉魄,印证自己从小吟诵唐诗的情怀。结果扑了一个空。西安的主人见我不甘死心,某夜当真为我驱车,不是去登古原,而是到西安东南郊外,一处上山坡道的起点,昏暗的街灯下但见铁闸深闭,其上有一告示木牌,潦草的字体大书「西安乐游原」。如此而已,更无其它。(來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