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故事第一篇-可歌可泣英雄無名 ＊ 林義杜

中華民國七十九年（1990）六月二十九日，父親辭世，蒙蔡能琨（鼎新，生前為中華粥會名譽會長）伯伯編寫事略-林朝陽先生二三事，其中有一段題為「無名英雄」者，乃民國二十九年父親任職福建省壽寧縣政府會計室主任時故事，斯時我八歲，就讀小學二年級，對事件之經過，全程清楚。至今回憶，尚有餘悸！
蔡能琨伯伯編寫事略原文如下：無名英雄：八年浴血抗戰之勝利，其間蘊含義烈事蹟綦多，亦無名英雄拋頭顱灑熱血之積累，先生其一焉。先生既豁達其性，豪邁其行，有任俠風。時會艱虞，當抗戰日亟之際，詎能苟安處之。日軍陷福州，先生挈眷撤退內地，以職務之便與夫人共同秘密協助抗日工作，其中以冒生命危殆營救情報人員魏某之事蹟最為驚險，更鮮為人知。蓋斯時榕垣失節人士投靠日敵與內地漢奸勾結，陰謀糧食資敵，事為魏某偵悉，將予緝辦，詎料身為政府官員之漢奸懼禍及，乃先發制人，誣魏某他事繫獄即將予以滅口，先生與魏某原屬素識，獲知其事激於義憤，利用夫人執教校舍與牢獄毗鄰之便，取得魏某親筆求救函，轉送中央，獲軍統局洞察，以事迫眉睫，非電文所能拯救，派軍星夜到縣索人，彼等措手不及，魏君乃得洗白出險。漢奸輩資敵不果，轉而仇恨先生，夤夜圍先生宅， 幸事先獲悉走脫。此一事蹟在台榕籍人士有知之者，唯先生極少提及，誠有古俠士之風也。
蔡能琨伯伯乃父親知交，對父親忠義事蹟及遇險經過知之甚詳，此段文字敘述已將事件原委及經過作重點析論，一目了然。但我親身處險境及父親如何脫困，情節曲折精彩無比，猶勝金庸小說，不可不再詳為記。留供後輩激賞。
其實，魏乃希夫婦被縣長秘密扣押，父親並無所悉，乃母親在學校教課，下課後走到二樓走廊底樓梯口想下樓時，突發現隔鄰監獄操場有人揮手，驚見魏乃希夫人，母親停步以視，原來魏乃希夫人算準母親下課路程，見到母親即擲上一顆石頭，外包一紙求救信。晚上回家父親覽信，知事態嚴重，因抗戰時期縣長兼軍法官，可判決並執行死刑。時間緊迫，父親未進晚餐，立刻出門找電台葛台長（25歲左右未婚，亦係軍統局情報員）發電軍統局自鄰縣派軍一排，急行軍翌日中午到縣號稱提押而去，至晚下班回家晚餐時，父親以救人成功，極為高興。不意，飯後有縣府工友前來告稱：楊縣長一伙下班後齊聚縣長辦公室，推斷係父親所為，決定明日上班即予扣押並立即槍決，工友打掃清潔，得此信息，奔告父親，為恐大門已遭監控，乃當夜化裝農人，戴斗笠由後巷鄰居引導自其大門相偕而出，鄰人護送至城外分手，父親孤單隻身走山路直奔福建省政府而去。
次日，母親、我、浩弟（小學一年級）照樣上班上學，下午放學，我約4時抵達家門口，四個衛兵荷槍其中一個攔住我問：「小弟弟，你爸爸去那裏了？」我答：「去上班啦！」說完就衝進屋裏，此時後巷鄰居自後門進來，將我帶到後巷鄰居家中躲藏，母親已先在那兒，再十來分，浩弟也由鄰居帶到，鄰居家有兩隻大狼狗，生人不敢進來，鄰居出去打聽，回來說：全縣戒嚴，已貼佈告，捉拿逃犯，大搜查，連廢砲台也不漏過，查到就地槍決！並派兵沿路南追。風聲鶴唳，鄰居囑我們暫勿外出。而父親睿智，出城後係往北走浙江省，再繞回福建省政府報到。棋高一著，得以脫險。
楊縣長追捕失敗，乃以貪污潛逃報福建省政府，因此父親報到後即被送三元縣（現名三明縣）監獄，軍統局出證，父親無罪開釋，而楊縣長反被免職。此段經過，在民國五十三年四月「主計月報」第十七卷第四期（在台灣發行）有所報導，此係官方文書，彌足珍貴！原文如下：誰說會計人員沒有保障：會計主任林朝陽，被誣舞弊及燬滅檔案，將其押向交軍法審判：福建省壽寧縣政府會計主任林朝陽，認真執行主計職務，與該縣縣長楊紹，每因處理會計事務發生磨擦，遂為該縣長所懷恨，詎該縣長罔顧法律，不依會計法第七十七條，因會計事務發生爭執，應由該管上級機關主管長官及其主辦會計人員處理，或即函達主計機關長官依法處理之規定。乃於民國三十年一月間，誣稱會計主任林朝陽與該縣政府第二科前任科長李炳泉，有共同舞弊及放火燃燒管卷室嫌疑，擅行將其押交軍法審判。事聞之於福建省政府會計處，當即以該縣長所報各節殊無確證，難免不無挾嫌架陷之虞，簽奉省政府准將全案移交省保安處依法審理。旋於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經省保安處以法字第五十六號判決書諭知無罪。林朝陽因得以申雪枉曲，即日復職。
蔡能琨伯伯字鼎新，號晚學齋主，以字行，知名詩人書法家，曾任台北粥會副會長，萬企董事長。現任台北市福州同鄉會榮譽理事、書法老師。乃係父親知交碩果僅存，對父親忠義事蹟及遇險經過知之甚詳，是我家之寶，如有問題，趕快請教，最好能請蔡伯伯親筆書寫留下墨寶，那才價值連城！
（主計月報 父親遺囑應妥善保存，作為傳家之寶）「主計月報」是從會計制度角度敘述父親被其首長誣陷，終經會計系統支持獲得平反之結果。並未說出真正交惡之原因，糧食資敵陰謀，因會計制度之實施而被揭發，才是縣長必欲置情報人員及會計人員於死地之緣由。
國民政府時期，自民國17年北伐成功，東北三省易幟，全國復歸統一之後，進入史家所謂黃金十年，勵精圖治，先獲各國承認關稅自主，對內則進行政府組織改造，先後公布「國民政府組織法」「省政府組織法」，並於民國21年及22年分別訂有「中央機關及所屬機關統一會計制度」，各機關會計人員之任命權乃屬會計系統之上級，而機關首長常覺受制於會計法令，齟齬難免，「主計月報」本文即舉數例。但交惡到「滅口」之程度，其背後必有重大罪惡存焉！
父親於民國26年2月21日經福建省公務人員訓練所會計組畢業，分發尤溪縣政府為委任會計員，當時父親25歲。同年，日本侵華，黃金十年結束，進入抗戰時期，斯時的尤溪縣治安不佳，盜匪橫行，兵役科科長李將軍屢破土匪巢，擒回匪酋多人，身穿戲服背插旗幟，像是戲子，綁在縣政府大廳示眾，為首者已被李將軍飛刀砍下首級攜回示眾，鎗斃人犯，亦類同演戲，公開處刑，我親睹行刑，極感恐怖，因此對尤溪縣童年生涯，都是負面的回憶。
民國28年11月父親參加會計主任考試及格，奉福建省政府派升尤溪縣政府會計室主任，時年27歲，英俊挺拔為年青主管。民國29年4月調任壽寧縣政府會計主任，單身赴任，次月始由母親攜帶我和浩弟前往共同生活。壽寧縣是福建省最北端之縣城，鄰近浙江省，走的是山路，並無舟車可乘，母親乃僱請挑夫，用竹筐挑載我和浩弟，類趙匡胤趙光義「肩挑日月」故事，翻山越嶺倍覺驚險與辛苦，既抵，母親覓得教職，我和浩弟則入國民小學就讀，不料卻發生縣長一夥糧食資敵之案件，其驚險過程亦在我童心留下不良烙印，惟壽寧縣百姓善良勇敢，亦是我的榜樣，充滿感恩！
「主計月報」文末云：於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經省保安處以法字第五十六號判決書諭知無罪。林朝陽因得以申雪枉曲，即日復職。其實父親早已於30年10月3日復職並經福建省政府派任福建省企業公司南平紡織廠會計主任，福建省保安處只是補發無罪的判決而已。至於楊縣長被免職，於離縣時，雖派兵護送，其座轎仍半途遭槍擊，轎內夫人腿部中彈切肢成殘，縣長喬裝兵士逃過一劫。冥冥中似有因果報應，但禍殃無辜賢淑楊夫人，因此父親不忍再追究，未提反告。
我在動念寫此篇文章前，曾恭請調查局翁局長文維先生，代向軍情局尋找魏乃希夫婦，以當時工作人員均用化名，又事隔久遠而無法尋人，未能獲得更多資料，僅憑個人記憶所及，寫下此文。以紀念父親忠恕偉大情懷！

（本文作者林義杜，曾任調查局人事室專門委員兼科長，國際貿易局顧問，法務部政風司首任司長，經濟部參事，展抱長青聯誼協會副理事長、現任駐會顧問）

附一：安徽才子汪老師律詩 七律一首 甲子夏日 汪慎之
自幼讀林文忠公詩句：「苟利國家生死以，不因禍福避趨之。」不禁且和淚熱，足資證實韓文公所言：「賢者不憂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緬懷賢哲，心嚮往之。
頃閱義杜兄二〇一四，〇五，二〇大作「父親的故事-英雄無名」引發老懷激烈，深感 林朝公謀國之忠、鋤奸之勇、治事之智、待人之恕，古之人歟古之人也。因勉成七律一章，以彰其盛德。
八閩東南伊古雄，朝公慷慨繼宗風。仁人救世惟肝膽，志士流芳在恕忠；苟利國家忘小我，未因禍福改初衷。鴻文哲嗣揚先德，擊節高歌與有榮！

附二：展抱協會秘書長、調查局前人事室主任孫臺生讀後感言
拜讀林顧問交下「父親的故事第一篇-可歌可泣英雄無名」大作，讀後低迴再三，感懷殊深。林朝公於民國七十九年仙逝，二十四年之後，林顧問於民國一〇三年再次撰文追述先人行誼，孝思不匱，足堪吾輩楷模。誠如文末所言「紀念父親忠恕偉大情懷」，朝公之風，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本文，為人子者，均應一讀。